税改风暴中的横店宫女:比冻疮、脱发更可怕的
阅读:200次日期:2018-10-30
24岁的段依依第一次演戏,是给杨紫当天界的侍女。那时她刚从云南老家来到横店,被古装神话剧《香蜜沉沉烬如霜》的导演选中,在杨紫封花神时,为她端上花冠。
那是2017年7月的一个下午,仙女一样的白纱套在她身上,却丝毫感觉不到轻盈。汗从手心里汩出,缀满珍珠和水晶的花冠在镜头里颤抖起来,“不好意思,我紧张。”她几乎是下意识嘟囔。
来横店之前,这个身高167cm的女孩已经工作了7年。17岁高中毕业踏入社会,她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女侠,行侠仗义,吊着威亚在空中打来打去。但现在,也许是初登天庭的紧张攫住了她,导演和各位主演围上来,闷热又加剧了恐慌,她心脏都要跳出来了,而等着她完成的动作仅仅是端着花冠,从天庭大殿的一侧,走到中央,不用讲一句台词。
站在一旁的主演杨紫安慰她,“你不用紧张,没事的”。可她实在太紧张了,把剧组都看乐了,导演换下了她,“白拿了300块钱工资,闲了一天”。
一年后,当她的单日薪水涨到1000块,走在横店的大街上,有人能认出来时,电视剧播出了。她在电脑屏幕前瞪大双眼,那个替换她的女孩出现了“足足五六秒钟,那么大一个正脸”。那真是横店所有群众演员梦寐以求的机会啊,她完美错过了。
现在想起来,段依依会哈哈哈大笑。她是那种站在横店大街上,一眼就能看出来是“做演员”的女孩——黑色的长发铺在背上,直垂腰际,渔夫帽下藏着一张被电视屏幕喜爱的小脸,上面有大大的眼睛和挺翘的鼻子。
横店不大,却非常魔幻。中心区域20平方公里,从镇南到镇北超不过8公里,你能依次经过秦王宫、明清宫苑、广州街、香港街等十几个朝代和年代迥异的拍摄景区。影视圈把这个浙江省东阳市的乡镇,叫做横国。
群演位于这个国度的最底层,如同宫女,那的确也是他们常常扮演的角色。
2018年的夏天,横国的宫女们活跃在热播剧《延禧攻略》《如懿传》中,这是被古装剧“霸屏”的一个暑假。而她们所在的横国,这个“东方好莱坞”,像镇东北方的火山八面山一样,几乎“休眠”。
因为税改风暴,很多正在拍的戏,停了;即将开机的,延期了。艺人经纪人开始频繁约选角的副导演吃饭,“有没有戏啊”、“我们都闲了三个月了”,有的经纪人说,“快饿死了,好不容易签出去一个(艺人),戏又延迟了。”
最初,不少群演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“明星挣明星的,我们挣我们的,他们互掐,关我们啥事呀?!”
但很快,蝴蝶扇动翅膀,寒潮传导到了产业链最底层。
一个来自湖南常德的女孩说,她8月到横店做群演,一个月只跑了5天戏,挣了不到500块钱。被置顶的联络群陷入沉寂,最少的时候,整整一星期,只周末时发了一个通告:要两个女孩,“瞬间(抢)没了”。在这个等级森严的行当里,群演第一次和明星遭受了一样的待遇。
影星酒店墙体上悬挂的星星灯依旧闪耀,但满大街跑的明星房车,这个夏天明显少了。
去年夏天,“光《白蛇传》就4部,你想想,横店到处都是白蛇”,一个老“横漂”说,明清宫苑里有《延禧攻略》和《如懿传》,2号、3号山上也炸出隆隆炮声,还有《扶摇》《凤求凰》《朝歌》。到了今夏,网络上公布的组讯里,算得上大戏的“屈指可数”,往常一些列不进名单的网剧撑起了场面。
以前,隔着清明上河图的围墙,两首音乐切换的间隙,附近居住的群演总能听到对讲机里传出“cut”。现在有些安静了。阳台上,坐着没戏可拍的群演,男孩子也有时间敷个面膜,“你敷不敷?”他问旁边一个女孩。
即使像段依依这样条件优秀的特约,收入也“大幅削减”。
8月底,她接了一个上海的企业宣传片,来回三天,挣了2000块。这在以往是不入法眼的活儿。在大横国,她只要出工20来天,一个月就能赚到1万。现在,冬天好像真的降临了。8月,她只演了三场戏,又去上海折腾一遭,加起来才不过刚到往常的一半。
10月10日,一个火车站的送站场景,现场工作人员喊:“各位群众老师,都交流起来啊,跟你们的亲朋好友挥挥手”。站台上,群众老师们无暇顾及那些并不存在的“亲朋好友”。他们一边做挥手状,一边和身边的人闲侃:“象山好像戏很多,到底去不去”“淘宝单可以刷一下,一单8块”“听说了吗,又黄了十几个剧组……”

(横店明清宫苑影视城的广场上供游客俯看影视城的热气球。明清宫苑占地1500亩,是横店影视城中规模最大的影视基地。)
“不要胖子,你们俩不行”
小宫女陈怡琼最开心的日子都在今年7月之前。
那时候她和几个姐妹欢脱地穿梭在秦王宫、明清园和清明上河图之间。刚在秦王宫脱下轻薄的裹胸唐服,第二天又去明清宫苑穿起了带着白绒绒毛领的满服,没过两天,又变成了神话剧里天界的仙娥,云蒸雾绕,“很好玩。”
去年11月之前,她还是东北一个机场的安检员。每天挥舞着一个安检器送走一班又一班乘客,日复一日,没有一班飞机是为她准备的,生活“没意思极了”。
她辞掉了那个提供五险一金的工作,在一个星期二——横店演员公会开门纳新的日子,注册成为群演。和皇宫挑选宫女不同,女孩子们只要准备好身份证、暂住证、银行卡,就能和剧组发生联系。
大多数时候,她们最期待扮演的角色是宫女和丫鬟,“因为古装剧服化道好看。”等待领取演员证的几个女孩说。
截止2018年7月底,演员公会注册人数6万余人,常年活跃在横店的有6000-8000人。2017年,演员公会向各个剧组提供的演员达68.8万人次。
陈怡琼在横店面试上了前景——这是普通群演之上的一个等级,面试的门槛首先取决于父母的遗传基因,“脱掉鞋,现场测量1米63以上,脸小。”
这意味着可以出现在主要演员身边,镜头能带到一张清晰或模糊的脸。如果再能说几句台词,比如“奴婢遵命”、“来呀”,又能做一些反应,给演员端茶喂食、或者朝他们扔个臭鸡蛋,这就是前景之上的特约演员了。
来横店之前,陈怡琼就是宫斗剧的热心观众,喜欢看《甄嬛传》。
2010年的冬天,几十年不遇的大雪落在横店这个小盆地里。“无可比拟的雪景”为正在拍摄的《甄嬛传》锦上添花,共同成就了大陆第一部经典宫斗剧。
“那之后,《步步惊心》《宫》系列成了第一波宫斗戏的高潮。”常年在横店拍戏的资深演员沈保平说,那会儿他同时在好几部宫廷戏里客串角色,以至于到了今年夏天,在十几部剧里的角色都被网友挖出来,还封了个“宫斗剧最大赢家”。
“那时候横店大街上男的都是光头,女孩儿都是很长的黑直发,每天都是唐宋、明清几个朝代穿来穿去。”蒿怡帆在2012年和2013年在横店做群演,不断涌入的群演引起了导演尔东升的注意,她在2013年被选中,成为《我是路人甲》里的主演。那个反应群演生活的电影上映当月,“在公会工作的朋友说,来横店的群演比以往多了几倍。”
陈怡琼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,9709 167 139……它们依次描述了一个群演的出生年月,身高和电话,这也是他们被挑选的主要依傍。
公会安排了16位现场管理员,管理这些数字背后的人。他们被称为“群头”,通过16个微信群传达通告。
能不能共享微信群,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检验友谊的试金石。
陈怡琼刚来横店的时候,见到谁都请人家拉她入群。一个一起跑戏的姑娘,白了她一眼,“你以后自己去面试,我的群不拉人。”陈怡琼赶紧解释,我也有群,可以跟你换。“你的群我都有。”对方一副老宫女看不上新宫女的样子。
友谊有时又那么简单。第一天跑戏,陈怡琼不知道要带演员椅,第二天见面时,一个女孩直接帮她带了一把,从此她们成了最好的朋友。

(间歇时两位演员在片场聊天。)
今年6月以来,公会改革,取消了以前纷乱复杂的报戏群,每个群演只能加入一个群,所有通告都发在公会认可的群里。手速代替了关系,抢通告就是抢钱。
有一些剧组还会对外形做一点限制,比如“年轻“、”不要太胖”。这会筛掉一些人。直白的群头会在群里@某些人:“不要胖子,你们俩不行”。
特约群演要接受比较严格的挑选。比选秀女还难的是,挑选她们的人并非皇帝一人——你需要先发一条自我介绍视频,报上身高、体重,再把正脸、侧脸拍一遍,像上传一件淘宝商品一样,发在群里。群头再把符合规定的视频转发给剧组副导演。
前景、特约的基本要求是“脸小”“白净”“年轻”。有时候会有更引人入胜的要求,比如“性感”“D杯”“非常漂亮,自认为漂亮的勿扰”……剧组为他们支付更高的报酬,220元起,天花板是一两千,16个小时。能达到哪个价位,需要给剧组送资料、谈判。
一般来讲,进了前景群就不会再跑普通群众,进了特约就不会再干前景。每个层级都是一个圈子,“如果你是500一天的特约,又去跑了300的前景,会影响形象。”一个跑特约的女孩说。
陈怡琼有一种幼师的温和与甜美,披肩长发,两条笔直的长腿,讲起话来慢悠悠。
刚来的时候她没自信,去剧组送资料都不敢。面试视频在出租屋里录十几遍,发过去,对方回一句:“对不起,不合适”,她能失落一天。
“这两年,不少专业院校的女孩也来横漂,竞争越来越大了。”从领队转做副导演的孙立鹏说,随着古装剧井喷,影视剧的制作也越来越精良,妆容也在提高门槛。
去年,热门剧《知否》在横店的鸿运照相馆面试,群头和副导演“就这样看你”,段依依把脸无限凑近自己的手掌,“脸要小,皮肤要白,不能长一个痘。剧组化妆超级淡,眉毛刮得很细,腮红不打,口红也不让涂。”两百多特约,最后选了四五个,400块一天。

(在片场休息的群演。根据横店演员工会最新的工资调整,普通群演每天出工10小时,可以拿到90块钱,超时1小时加10块,剃头、剃鬓角、拉车、淋雨、抹血、躺尸还要额外加钱。有时候为了化妆,一些群众演员需要凌晨两三点起床集合。)
等,等,等,能做的就是等
但到了真正拍戏的时刻,热情可能会在一天之内消耗殆尽。
最极端的一个剧组,在秦王宫的99级台阶拍了三天,“五六百个群演,上上下下,来回走,七八个机位都不动”。一个曾经担任过领队的人说,那天拍完,群演只要看到秦王宫的通告都不接了,“让谁走一天台阶,谁都要吐。”
那是资本涌入影视圈的2014年,网大、网剧的概念逐渐明晰,投资少、回报快、门槛低的网络影视进入井喷期。“这些剧组都是钱烧的,对群演来说是有戏拍了,可是太耗人。”
与重复杀伤力类似的还有等待。没有人知道,什么时候机会出现或者转瞬即逝。
有一次,6个前景女孩候场十几个小时——这是常态,她们什么时候出场,取决于前面角色演员的进度,“等,等,等,能做的就是等。”那天,现场执行导演突然把她们叫出来,“你,你,你,你们3个那边,其他人收工。”陈怡琼是被要求收工的一个。她委屈极了,“仙女一样”的衣服穿了一天,除了自己,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没人认真看过她一眼。
也有离小角色非常近的一次。她跟女主做同桌,好不容易被允许开口,跟女主说一句话——这显然意义重大,她日后的简历上,可以写饰演×××的同桌,而不是面目模糊的同学。可导演拍着拍着,突然又取消了让她变成活人的可能:“你自言自语更好,自言自语吧。”他对女主说,镜头全部移回女主脸上,她的同桌只留了半张模糊的脸。
陈怡琼想了想,这都不是最难的时候,最难的是有的剧组给群演吃剩饭,“不把人当人看”。尽管这种事例不多,但一度让她非常难过。
事实上,关于等级的一切是做群演第一天就要习惯的。
领队会带着特约从群演脚上换走一双更合适的鞋子,反抗可能会遭遇封杀。为了避免麻烦,也为了防止传染脚气,不少女孩都从淘宝上买了两双鞋,一双高跟,一双黑色布鞋。
化妆是没有自主性的,有的剧组有几乎全套的TOM FORD,但对只露个脸的宫女来说,能用上MAC已经算是殊荣。
像真正的宫女一样,挨冻也是常事。陈怡琼的手去年就生了冻疮。她们在阴冷的冬天穿着宫女的夏装,而且“手得露出来”。导演喊“cut”的时候,一堆助理围上来,演员被暖宝宝和小太阳包围,她就和其他群演站到大灯底下暖和一会儿。
长期盘发,打发胶,“头发掉了很多。”一个来自河北的女孩说,最大的愿望是遇到友善的化妆师,卸妆的时候能“温柔一点”。
对一个不满足于做宫女的群演来说,即使遭遇以上种种,也要时刻保持信心和状态。
段依依最开心的一个瞬间是演一个死了的宫女。“明明可以闭上眼,但我就是给自己加戏,不闭眼。”她没有看过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,但确实贯彻了周星驰的精神。导演看着那个嘴里、身上都是血的宫女,在对讲机里喊,“好,演得好,要加油。”执行导演转过头跟她说,听见没,导演当着这么多人夸你呢。
稍微转换下视角,就能看到另一个评价体系。在副导演孙立鹏看来,行内挑选特约几乎不用劳神费力:勤快,听话,形象好,能讲词就行了。尽管孙立鹏也会尽力提携群演,但“大多时候,(群演)还是个活道具。”
为了维护拍摄流程的正常运转,有时候,领队会对当众偷懒或抵抗命令的人施以责罚。10月10日,天气下着雨,横店迎来了入秋的最低温。一个领队到道具火车厢里往下赶人,“你们衣服穿得厚一点的,下去走一走。”
他拍到一个淡蓝色洋装的姑娘肩上,遭遇了抵抗:“我都冻感冒了,我不去。”“你感冒了,还有发烧的呢,别跟我说你感冒了!”他露出恶人的面目,不依不挠,直到女孩不再反抗。
领队走远了,洋装姑娘开始大骂:“有些人根本不是人”。前一刻,她还在向身旁的女孩子展示她在《如懿传》里的剧照。淡绿色的服饰,两撇极细的眉,清淡婉约的一个小宫女。此刻,她用被雨打湿的洋装裙摆裹着两条瑟瑟发抖的腿,一双淡粉色漆皮高跟鞋歪脱在一旁,鞋底漏了,泡湿了她的脚。
但对更广大的普通群演来说,丧失存在感的他们已经放弃了挣扎。
她们甚至记不清自己拍过什么戏,一个来自江西南昌的女孩说,她不在乎拍戏,只喜欢把片场当家的感觉。她睡觉的地方有时是一截绿色的道具火车车厢,有时候是野外闷热的山坡,还有时,是那个仿制皇宫里的御花园。她28岁了,来横店的原因是因为家人逼婚。
陈怡琼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说词是和哪位主演了,她只记得那是一部穿越剧,有一天他们在后宫里吃烤串。“剧组太多了,都没时间去追剧。”
不过,刺激与危险是永生难忘的。
在新近拍摄的一部古装戏里,男人都死了,需要女人去打仗。陈怡琼,这个曾经的安检员穿上了盔甲,站在炮火隆隆的前线。一支飞过来的火箭撞掉了她旁边一个女孩的头盔,“箭上的火烧着了她的头发”。
老横漂看通告可以成功躲开辛苦又危险的剧组。秦王宫不去,因为秦军盔甲重;2、3号山不去,因为有爆点;没女生不去,因为只要有女生就是走大街的轻松戏。
但有时候天意难测,那些躲在战壕或者角落里睡觉的人也不是最幸福的。今年,有两个群演永远留在了横店的夏天。那一天,片场起火,火势蔓延时,正在睡觉的他们未能逃脱。这个案例被公会在迎新培训里提到,管理人员面色凝重地提醒新人,“不要在现场睡觉”。

(两位饰演宫女的群众演员正在屋外侍立。相比主演和一般角色演员,群众演员在戏中鲜有台词,有时只作为背景出现。在片场,她们的工作大多时候是漫长的等待,在导演没有喊“咔”之前,要一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。)
你这个鼻子我下手重点可以吗?
8月以来,戏少得可怜。宫女们情绪低落,躺在出租屋的床上,搜索最新的组讯,中午时分再点一份外卖。不出工不仅意味着不挣钱,还要花钱。
段依依喜欢给朋友们打气,“夏天拍戏都晒黑了,这下正好宅起来养白一点”。她们一起敷面膜,约着一起跑步,等待像八面山一样进入休眠的横店,恢复往日的繁盛。
这些天她也是第一次想起来横店最开心的时刻。那是一次跟偶像赵丽颖的“亲密接触”。她像写剧本一样描述了那天的情景:
我说你是我的偶像,她笑着说,不敢当不敢当。执行导演看到了,喊:你应该在哪个位置啊?我就赶紧回原位了。大家都很吃惊:哇,你都跟赵丽颖说话了,你胆子怎么那么大!
在大部分横漂女孩子的心中,赵丽颖是她们的偶像。相应的,王宝强,是男孩们的希望。尽管孤证并没有多少说服力,但聊胜于无。
“或许我的人生有一天也会像她一样,虽然我知道几乎不可能,但你要有这个梦啊,有个力量。”段依依说。
“横店群演有没有成名成角儿的?”这个问题抛给群演、特约、演员、群头、导演、制片人,没有一个能给出肯定答案。
“我见过最好的,一部网剧打包几万块钱。”蒿怡帆说。这个来自河北农村的女孩,12岁开始学习拉丁,2015年,凭借在《我是路人甲》中一段极有爆发力的独舞,成了横店群演中的明星。
在此之前,蒿怡帆也是“头顶一个大塑料花”的宫女,为了多挣30块钱,连着两天不睡觉。但“大院线”、“尔冬升”、“独舞”,这些并没有改写她的命运。
电影上映给了她名声,但并没有扎实她的演技,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她接不到戏。
“你都上院线了,怎么能跑特约”、“我们小成本,给不了多少钱”……为了接戏,从不混酒吧的她,跟着朋友去了酒吧。一见面,制片人说,我看过你演的戏,很好。她说,我看了剧本,很喜欢。一顿喝,喝完回家吐。睡醒了,戏还是杳无音信。
最颓废的时候,她就在出租屋里躺着。睡到下午,盯着窗户发呆,看着天暗下去,“一天又过去了”。直到朋友怀疑她得了抑郁症,拉着她出去吃吃喝喝,才慢慢好起来。

(蒿怡帆在《我是路人甲》中的舞蹈 图片来源网络)
“你数数北京、上海、四川,有多少艺术院校?”10月12日,在一个剧组的饭局上,傅博问。他几年前,辞去了矿上的安检科科长,开始当群演,在北京怀柔被骗进过黑工厂,在横店啃过17天馒头。最后,跟着一个烟火师转进了幕后。“你再算算十几年,这些院校能出来多少学生,他们都去哪了?”十几年横漂,看清楚这一行的残酷,他靠的是解出了一道概率题。
除了专业院校毕业生,在粉丝经济打入娱乐圈的当下,“网红”也在跨界。《延禧攻略》的宫女珍珠就是抖音网红张天韵。
“有人给投资,有人自带流量,那你说,我为什么要用一个什么都没有,还不一定会演戏的群演呢?”一个演员副导演说,他听过有的演员为了担纲女一号,零片酬演出,还见过一个男三号,拍了两个月,拿了9000块钱,“角色本身竞争就很激烈”。
食物链底端的宫女们能够改变的不多。
没有戏拍的陈怡琼,前段时间去上海垫了一个鼻子,打了一针瘦脸针。见面时,她为仍显红肿的鼻子感到不好意思。前一天,她被临时拉去扮演一个太太,化妆前,化妆师问,“你这个鼻子我下手重点可以吗”她颇觉尴尬。
这是不停被选拔造成的后果。
刚来横店的时候,她特别爱拍照,现在,不爱拍了,“觉得自己长得特别丑”。通告上有时会写着“脸小!脸小!脸小!”,有的副导也会善意提醒,“你有点婴儿肥哦”。
她们带着自信而来,摧毁后,又要重建。为此,陈怡琼付出了3万块,分期付款,月供2000,让她“负债累累”。
但脸上的功夫并没有获得广泛认可。一些剧组已经公开声明,“不要网红脸”。
在宫女的命运图谱里,她们要“忠心护主,主子不死你才能活得长”,长期扮演的角色,让她们习惯了服从。“一些女孩儿,都很漂亮,但看上去总是呆呆的。”吴小碧说,她在横店开了一个舞蹈工作坊,教群演跳爵士舞。她见过很多漂亮女孩,有的被群头骂了两句,就惴惴不安,“怕没戏拍了”,精神负担都很大。
几乎每个女孩都听说过一些走捷径的失败案例。蒿怡帆刚来横店的时候,听说过不少潜规则的艳闻。事实上,她也亲眼见过那样的女孩。横店的冬天异常冷,大家都穿着及踝的羽绒服,一个女孩羽绒服裹着来送资料,一进门就问副导,你们屋里太热了,我能脱衣服吗?她露着锁骨,把屋里的人都看愣了。
段依依对这样的事例表现出气愤。她极其爱惜“横漂”的名声,认为有一些是向女孩们“泼脏水”。她说,在副导演的圈子里有一个微信群,“如果哪个导演潜规则别人了,很快大家就会知道,他饭碗都没了。”
在这个突然闲下来的夏天,拥有小脸、大眼睛的她选择了矫正牙齿,“有点咬合不齐”。体重也在控制中,她们相信,16:9的屏幕,会让自己胖10斤。
“杨紫吃火锅,这里放块纸巾,这里放杯水,涮完,还要在纸上啪啪啪,还只能吃几块。”她边演示,边说,已经戒了主食,只喝无盐无油的蔬菜汤。“我一起拍戏的女一也一样,制片方说她的脸有点胖了,她就吃蔬菜汤。”

(“横漂”一年后,段依依剪短了女群演的标志性长发。)
断发
放弃的念头,光顾过每个群演的脑子。
今年年初时,有一瞬间,陈怡琼几乎就要放弃了。那时候,她跟着一个剧组在郴州拍戏,每天把脸涂黑演难民。在影棚里走来走去的时候,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,“我在干嘛?每天都在划划(走来走去),根本没有说词的机会。”
跟她一起来横店的一个女生,已经是个小角色了,她在去剧组面试的墙上,看到了那女孩的照片,“演一个随身的丫鬟”。
吴小碧的舞蹈班里,大都是有过群演经历的学员。
一个学表演的姑娘,因为脸不上镜,去做了导演助理,后面各种陪酒应酬,最后回广州做表演老师去了;还有一个女孩,一边在奶茶店打工,一边继续做群演;也有夫妻一起来的,最后俩人都在横店的景点演情景剧了,朝九晚五。最有趣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,又胖又丑,她说,“我比那些离开的人厉害,我坚持下来了。”她在秦王宫卖土特产,时常提起自己的奶奶,“爸爸妈妈反正也不怎么爱我,奶奶是想我,我也想我奶奶。”上课时她一直在角落里傻笑,吴小碧每次想起她,都觉得是“傻人有傻福”。
离开的女孩大都有一种“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”的释然。
“有的女一号被全剧组吐槽演技差,但她自己还不知道。”“剧组人翻脸比翻书还快。前一秒对群演一句一个操,后一秒,波叔,波叔,辛苦您了,您休息一下,咱们再来一条儿……”“化妆和服装是八卦最多的部门,能听到各路演员的八卦,谁和谁暧昧了、劈腿了,谁来探班谁了……”
还有个宫女,跟组拍戏时,薪水被副导演私扣了1000。离开时,她举报到制片。“以后不干这个了,就是心理不平衡”。
即使拥有群演最高光时刻的蒿怡帆,在拍完《我是路人甲》后,也曾经离开过横店几次。但每次一走,就又想回去。“那个地方就像有什么东西扯着你,在横店就总想坚持一下。”
春节回家时,她陪父亲喝酒。那个曾在工地打工,被钢筋砸掉半个后脚跟的工人说,回来吧,别折腾了。她仰头干了一杯酒,指着阳台上的摇椅问:爸,你想等我老的时候躺在它上面想说,我真后悔当时没坚持下去啊,你想我这样吗?
但过了年,又赶上税改风暴,她不得不做了个了断:开始跟着一个业内的资深导演转做幕后。最开始做执行导演的时候,有一次,她和一个演员说完戏,喊了321,开始。演员哭,她也跟着哭,笑她也笑,停下来时,她觉得真羡慕她呀,要是我演,肯定演得更好。
现在,她要积累经验,看演员资料、盯服装尺寸,一堆事儿,“演戏先放一放”。
段依依已经开始看到一丝曙光。《香蜜》热播时的一个早上,微信丁零当啷响了起来。同学、朋友给她发了截屏,红圈圈住了演员旁边的一个脑袋,“这是你吗”,大家问。
她发了三个捂脸的表情。那是她来横店的第一个“大夜”,下午三四点去化妆,凌晨四五点收工,“打瞌睡打到不行,都不知道怎么拍完的”。
朋友说,“你以后就是大明星了,说不定哪一天被著名导演看中。”听上去,她就像飞出笼子的鸟,总有一天能大展宏图。
24岁的段依依小姐最害怕这种“恭维”,“你知道有多难,承受不住,甚至觉得人家是在嘲讽你”。她的朋友不会知道,即使形象、身高都达标,导演面试时“一开口就问,是不是专业院校的?”当然,他们也不会知道,一年前,跟她一起跑过戏的群演,后面都见不到了。
她尽量在心里存留那些平等又让人温暖的瞬间。
一个女一号曾经分零食给她吃,“她不能帮到你什么,但是很开心”。还有一次,一个“不明真相”的游客路过片场,跟她要签名。对方手里拿个笔记本说,“你以后一定会火”。她就背转身,悄咪咪给人家签了个名。
她和几个好朋友抱养了同一窝小花猫,给它们取名“暖暖”、“嘻嘻”、“肉肉”。好姐妹都住在同一条街上,过生日时买个蛋糕围着对方许愿,拍戏时穿着美美的衣服,“像是仙女聚会”。
“一个月、两个月,三个月……”2018年的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,她剪掉了长长的黑发。那是在横店做群演的标配,“想逼一逼自己,去北京尝试一下角色。”她对整改后的影视行业抱有信心,“一线明星的片酬那么高,剧组也许会考虑启动新人吧。”